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假如我认为,我是回答
一个能转回阳世间的人,
那么,这火焰就不会再摇闪。
但既然,如我听到的,果真,
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深渊,
我回答你就不必害怕流言。
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
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
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
我们走吧,穿过一些半清冷的街,
那儿休憩的场所正人声喋喋;
有夜夜不宁的下等歇夜旅店
和满地蚌壳的铺锯末的饭馆;
街连着街,好象一场讨厌的争议
带着阴险的意图
要把你引向一个重大的问题……
唉,不要问,“那是什么?”
让我们快点去作客。
在客厅里女士们来回地走,
谈着画家米开朗基罗。
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擦着它的背,
黄色的烟在窗玻璃上擦着它的嘴,
把它的舌头舐进黄昏的角落,
徘徊在快要干涸的水坑上;
让跌下烟囱的烟灰落上它的背,
它溜下台阶,忽地纵身跳跃,
看到这是一个温柔的十月的夜,
于是便在房子附近蜷伏起来安睡。
呵,确实地,总会有时间
看黄色的烟沿着街滑行,
在窗玻璃上擦着它的背;
总会有时间,总会有时间
装一副面容去会见你去见的脸;
总会有时间去暗杀和创新,
总会有时间让举起问题又丢进你盘里的
双手完成劳作与度过时日;
有的是时间,无论你,无论我,
还有的是时间犹豫一百遍,
或看到一百种幻景再完全改过,
在吃一片烤面包和饮茶以前。
呵,确实地,总还有时间
来疑问,“我可有勇气?”“我可有勇气?”
总还有时间来转身走下楼梯,
把一块秃顶暴露给人去注意——
(她们会说:“他的头发变得多么稀!”)
我的晨礼服,我的硬领在腭下笔挺,
我的领带雅致而多彩,用一个简朴的别针固定——
(她们会说:“可是他的胳膊腿多么细!”)
我可有勇气
搅乱这个宇宙?
在一分钟里总还有时间
决定和变卦,过一分钟再变回头。
因为我已经熟悉了她们,熟悉了她们所有的人——
熟悉了那些黄昏,和上下午的情景,
我是用咖啡匙子量走了我的生命;
我熟悉每当隔壁响起了音乐
话声就逐渐低微而至停歇。
所以我怎么敢开口?
而且我已熟悉那些眼睛,熟悉了她们所有的眼睛——
那些眼睛能用一句成语的公式把你盯住,
当我被公式化了,在别针下趴伏,
那我怎么能开始吐出
我的生活和习惯的全部剩烟头?
我又怎么敢开口?
而且我已经熟悉了那些胳膊,熟悉了她们所有的胳膊——
那些胳膊带着镯子,又袒露又白净
(可是在灯光下,显得淡褐色毛茸茸!)
是否由于衣裙的香气
使得我这样话离本题?
那些胳膊或围着肩巾,或横在案头。
那时候我该开口吗?
可是我怎么开始?
是否我说,我在黄昏时走过窄小的街,
看到孤独的男子只穿着衬衫
倚在窗口,烟斗里冒着袅袅的烟?……
那我就会成为一对蟹螯
急急爬过沉默的海底。
啊,那下午,那黄昏,睡得多平静!
被纤长的手指轻轻抚爱,
睡了……倦慵的……或者它装病,
躺在地板上,就在你我脚边伸开。
是否我,在用过茶、糕点和冰食以后,
有魄力把这一刻推到紧要的关头?
然而,尽管我曾哭泣和斋戒,哭泣和祈祷,
尽管我看见我的头(有一点秃了)用盘子端了进来,
我不是先知——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曾看到我伟大的时刻闪烁,
我曾看到我的外衣暗笑,
一句话,我有点害怕。
而且,归根到底,是不是值得
当小吃、果子酱和红茶已用过,
在杯盘中间,当人们谈着你和我,
是不是值得以一个微笑
把这件事情一口啃掉,
把整个宇宙压缩成一个球,
使它滚向某个重大的问题,
说道:“我是拉撒路,从冥界
来报一个信,我要告诉你们一切。”——
万一她把枕垫放在头下一倚,
说道:“唉,我意思不是要谈这些;
不,我不是要谈这些。”
那么,归根到底,是不是值得,
是否值得在那许多次夕阳以后,
在庭院的散步和水淋过街道以后,
在读小说以后,在饮茶以后,在长裙拖过地板以后,——
说这些,和许多许多事情?——
要说出我想说的话绝不可能!
仿佛有幻灯把神经的图样投到幕上:
是否还值得如此难为情,
假如她放一个枕垫或掷下披肩,
把脸转向窗户,甩出一句:
“那可不是我的本意,
那可绝不是我的本意。”
不!我并非哈姆雷特王子,当也当不成;
我只是个侍从爵士,为王家出行,
铺排显赫的场面,或为王子出主意,
就够好的了;无非是顺手的工具,
服服帖帖,巴不得有点用途,
细致,周详,处处小心翼翼;
满口高谈阔论,但有点愚鲁;
有时候,老实说,显得近乎可笑,
有时候,几乎是个丑角。
呵,我变老了……我变老了……
我将要卷起我的长裤的裤脚。
我将把头发往后分吗?我可敢吃桃子?
我将穿上白法兰绒裤在海滩上散步。
我听见了女水妖彼此对唱着歌。
我不认为她们会为我而唱歌。
我看过她们凌驾波浪驶向大海,
梳着打回来的波浪的白发,
当狂风把海水吹得又黑又白。
我们留连于大海的宫室,
被海妖以红的和棕的海草装饰,
一旦被人声唤醒,我们就淹死。
(1917)
一位女士的肖像
你已犯下了——
通奸罪;但那是在异邦,
而且那女人已死了。
《马耳他的犹太人》
一
在十二月的一个下午,弥漫着烟和雾,
你看到这幕戏似乎自动排演起来,
开场是“我特为你腾出了这个下午;”
在遮暗的屋子里点着四只蜡烛,
有四个光圈在天花板上摇摆,
一种朱丽叶之墓的氛围
为一切要说的和不说的话作了准备。
比如说,我们去听了新近的波兰钢琴家
奏出的序曲,通过他的指头和头发。
“真细腻呵,这个肖邦,我想他的心
只应在朋友之间,比如两三知音,
得以复活,他们不会去碰一朵花,
而它在音乐厅里被置疑和摩擦。”
——谈话就这样滑向
淡淡的心愿和小心接触的惋惜,
通过提琴的逐渐微弱的音响,
混合以遥远的小喇叭的吹奏
而开了头。
“你不知道他们对我多么重要,这些朋友;
呵,那是多么珍贵,多么新奇,要是一个人
一生经历了这么多,这么多的人事变迁,
(我确实不爱它……你知道吗?你可没瞎眼!
你是多么精明!)
要是发现一个友人具有这些特点,
他不但有,而且传给知音,
呵,就是这品性使友谊万古长青。
我告诉你这点绝不是泛泛而谈,
要是没有友谊——生活呵,岂不是恶梦!
正当小提琴的回音缭绕,
在嘶哑的小喇叭
短促的独奏下,
沉闷的鼓点在我的头里咚咚的敲,
可笑的敲出它自己的序曲;
那是一种荒唐的单调一律,
至少是一处肯定的“走调”。
——让我们出去散步,在香烟中陶醉,
欣赏着纪念碑,
谈论最近的社会花絮,
等公用钟一响,拨准我们的表,
然后再坐半小时,喝黑啤酒闲聊。
二
现在丁香花开得正冲,
她有一瓶丁香摆在屋中,
她用指头摆弄一枝花,一面谈话。
“呵,我的朋友,你不懂,你不懂
生命是什么,尽管它握在你手中;”
(她慢慢地摆弄着丁香花枝)
“你让它白白溜掉,白白溜掉,
青春是残酷的,它毫不怜惜,
对它看不清的情况只会微笑。”
自然,我微笑了,
而且继续喝着茶。
“看着这四月的夕阳,我不由得记起
我埋葬了的生命,和春天的巴黎。
但是我感到无限恬静,我发现这世界无论怎么说,
是年青而且奇异。”
这话音听上来象在八月的下午
一只破提琴的声调合不上拍:
“我一直相信你能够懂得
我的感情,一直相信你能感觉,
一直相信你会越过深渊伸过手来。
你受不到伤害,你没有阿其里斯的脚踵。
你将一帆风顺,而等你克敌之后,
你会回顾说,许多人在这里栽过跟斗。
可是我有什么,我有什么能给你呢?
你从我能得到什么,我的朋友?
只不过是友谊和心灵的互通,
而你的朋友已快达到她生命的终极。
我将坐在这里,给朋友们斟茶……”
我拿起帽子:我怎能对她所说的
做出怯懦的报答?
哪天早晨你都往公园里看见我
读着报上的连环图画和运动栏。
我特别注意
一位英国伯爵夫人当了演员。
一位希腊人在波兰人的舞会上被谋害。
另一个银行拐款的人做了交代。
我不露声色
仍旧安然舒泰,
除非是遇到街上卖唱的琴师
疲倦地、乏味地重复一只陈旧的歌,
伴着风信子的芬芳流过花园,
勾引起其他人所追求的一些事。
呵,这种种想法是对还是错?
三
十月的夜降临了,我也依旧
(只除了带一点局促不安的感觉)
走上了楼梯,转动一下门轴,
我感到仿佛我是匍匐着爬上楼。
“这么说,你要去国外了;几时回来?
但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你也不清楚你几时才能回归,
你将会发现有许多值得学习。”
我的微笑沉重地落进了古玩堆。
“也许你能够写信给我。”
我的自信心闪出一个烛花;
这正是我所估计到的话。
“近时我时常感到奇怪
(可是我们的开头怎知道结局!)
为什么我们没有发展为友谊。”
我感到象有人微笑后,转过身来
突然看到镜中他自己的表情。
我的自制如烛泪流尽;我们实在是在暗室中。
“因为人人都这么说,我的友人
都确信我们的感情会增进
到密切的程度!我对此很难说。
我们如今只能听命运去决定。
无论如何,你总会写信给我。
也许还不算太晚吧。
我将坐在这里,给朋友们斟茶。”
而我必须借助于每一种变形
来表现自己……跳呵,跳呵,
象一只舞蹈的熊,
象鹦鹉般呼喊,象猴子般啼叫。
让我们出去散步,陶醉于香烟中——
呀!想想她假如在一个下午死去,
在灰色多烟的下午,黄昏橙黄而瑰丽;
假如她死了,而我独坐,手把笔拿,
看着煤烟从屋顶爬下;
迟疑着,至少一刹那
不知该怎么想,或我是否理解她,
也不知我是智是愚,迂缓或过急……
归根到底,难道她没有身受其益?
这一曲以曲终的低沉而成功,
呵,既然我们是在谈着死——
我可有权微笑,无动于衷?
序曲
冬天的黄昏沉落下来,
带着甬道中煎牛排的气味。
六点钟。
呵,冒烟的日子省下的烟尾。
而现在,凄风夹着阵雨,
裹着泥污的
枯叶一片片吹送到你脚边,
并把空地上的报纸席卷。
雨总拍打着
破损的百叶窗和烟囱管,
而在街道的拐角,孤单地
一辆驾车的马在喷沫和踢蹄,
接着是盏盏灯光亮起。
清晨醒来而意识到了
轻微的啤酒酸腐味
发自那被踏过有锯木屑的街道,
因为正有许多泥污的脚
涌向清早开张的咖啡摊。
随着其它一些伪装的戏
被时光重又演出,
你不禁想到那许多只手
它们正把脏黑的帘幕拉起
在成千带家具的出租房。
你从床头拉下一床毯子,
你仰面朝天躺着,并且等待;
你打个盹,看到黑夜展开
那构成了你的灵魂的
成千个肮脏的意象,
它们对着天花板闪光。
而当整个世界转回来,
从百叶窗隙又爬进了光亮,
你听见麻雀在阴沟聒噪,
坐在床沿上,你取下了
你那卷头发的纸条,
或者以脏污的双手握着
你那脚板磨得发黄的脚,
这时你对大街有一种幻觉,
那大街对此不会知道。
四
他的灵魂被紧张地扯过
那一排楼房后隐没的天空,
或者被固执的脚步践踏着,
在四点、五点和六点;
还有装烟斗的短粗的指头,
还有晚报和那些眼睛
对某些坚定的事物如此肯定,
一条染黑的街道的良心
急不可待地要接管世界。
我深深有感于那些幻想
缠绕着这些意象,而且抱紧;
我还想到某种无限温柔
和无限痛苦着的生命。
用手抹一抹嘴巴而大笑吧;
众多世界旋转着好似老妇人
在空旷的荒地捡拾煤渣。
窗前的清晨
她们在地下室的厨房里叮当洗着
早餐的盘子,而沿着踏破的人行道边
我看到了女仆的阴湿的灵魂
从地下室的门口忧郁地抽出幼苗。
从街的底头,棕色的雾的浮波
把形形色色扭曲的脸扬给了我,
并且从一个穿着泥污裙的过路人
扯来一个茫然的微笑,它在半空
漂浮了一会,便沿着屋顶消失了。
波斯顿晚报
《波斯顿晚报》的广大读者
在风中摇摆,象一片成熟的谷禾。
当黄昏在街头缓缓地苏生,
唤醒一些人对生命的胃口,
而给另一些人带来《波斯顿晚报》。
我走上台阶,按了电铃,疲倦地
转过身,有如你会疲倦地掉过头
向罗须弗考尔德说声再见,
假如大街是时间,而他在街的尽头,——
我说,“海丽特表姐,给你《波斯顿晚报》。”
悲哀的少女
呵,你是如何记忆着少女……
站在阶上平台的最高层——
凭依着一只花盆——
编吧,把阳光编在你的发中——
把花抱在你的怀里,吃惊而苦痛——
把它扔在地上,转个身,
你的眼里暗闪过一丝怨恨:
然而编吧,把阳光编在你的发中。
就这样,我要让他离开,
就这样,我要让她站在那儿悲哀,
就这样,他会离开,
好象灵魂摆脱被撕伤的身体,
好象心灵把用过的躯壳遗弃。
我应该寻找
一种无比轻盈而巧妙的方法,
一种我们两人都已了解的方法,
象一个微笑和握手那么简单而欺诈。
她转身走了,但留下秋天的气候
逼压着我的幻想好多天,
呵,许多天和许多时刻:
她的发披齐臂,她臂抱着花朵。
我奇怪他们怎么竟凑到一起!
我应该摆脱一种姿态和造作。
有时候,这种想法仍然惊悸
不宁的午夜和中午的歇息。
河马
在这信简拿给你们读过后,也拿它
到老底辛教会里去宣读吧。
背脊宽大的河马依靠着
他的肚子歇在污泥里;
虽然他看来稳如磐石,
他只不过是血肉之躯。
血和肉是虚弱不坚的,
经不起神经的震荡;
而真教会从来不会衰竭,
它建基于岩石上。
河马的踉跄脚步在筹划
物质利益时可能迈不准,
可是真教会无需动一下,
就能聚敛起它的利润。
河马怎样费力也得不到
芒果树上结出的芒果,
但石榴和桃子这类果实
却从海外运来给教会解渴。
在交媾期,河马的嗓门
透露出粗俗不雅的声音,
然而每礼拜我们都听到
教会与上帝合一的欢欣。
河马的白天昏睡着度过,
它到夜间才外出觅食;
上帝的做法是不可思议的——
教会能同时既睡且吃。
我看见河马张开翅膀
从沼气的草原上飞升,
而天使的合唱班围着他
高声歌唱上帝的赞颂。
绵羊的血将他洗净,
拥抱他的将是天庭的手,
他将排列在圣徒中间
把黄金的竖琴弹奏。
他将被洗得如雪之白,
殉道的圣处女都会吻他,
而真教会却留在人间,
仍被裹在瘴气的迷雾下。
(1920)
枯叟
你既无青春,也无老年,而只在仿佛是晚餐后的瞌睡中梦想这两者。
这就是我,干旱岁月中一个老人,
由一个男孩给我读书听,等候甘霖。
我既不曾在火热的隘口
也没有在炎热的雨中战斗,
更没有没膝在沼泽地带,挥舞着弯刀,
挨着飞虫咬,浴血奋战。
我的住宅是颓朽的房子,
那个犹太人坐在窗台上,他是房东,
在安特卫普的什么酒吧间里滋生,
在布鲁塞尔长过疮,在伦敦修补,脱了皮。
夜间,山羊在地头高处咳嗽;
石头啊,苔藓呵,还有废铁和粪便。
那女人守在厨房里煮茶,
在黄昏,她拨着气恼的阴沟,打着喷嚏。
而我,一个老人,
一个迟钝的头临着风口。
神迹被当做奇迹。“我们要看个神迹!”
真言中的真言,不能够发一言,
被包在黑暗之襁褓中。在岁月的青春期
基督这只虎来了。
在堕落的五月,山茱萸,栗树,开花的犹大树,
被吃掉,被宰割,被饮下
在窃窃私语中;被西尔维罗先生
用他爱抚的手,在里摩日
他整夜在隔壁走来走去;
被拜倒在提香油画前的高川;
被汤奎斯特夫人,她在暗室里
摆弄蜡烛;被封•古尔普小姐
她在廊中转身,一手扶着门。
跑空的梭子
来回织着风。我没有游魂,
我是一幢透风房子里的老人
在吹风的山丘下。
在这样的了解下,怎能有宽恕?想想吧,
历史有的是狡猾的小道,拼凑的走廊
和结局,她以悄语的野心欺骗我们,
以虚荣引导我们。想想吧,
她在我们不留神的时候施与,
而又千娇百媚地尽情施与,
越给越使人渴求。给得太晚,
给了不被信奉的东西;或者,如果还信奉,
也只在记忆里,一种回味的热情。给得太早,
给到脆弱的手里,被以为不需要,
直到拒绝引起了恐惧。想想吧,
恐惧,勇气都救不了我们。反常的罪恶
都由我们的义勇而滋生。美德
却由我们无耻的罪行强加于我们。
这些眼泪是由给愤怒之果的树摇落下来的。
虎在新的一年中跳出。他吞下我们。最后想想吧,
我们还没有得出结论,而我
却在租赁的房子里僵死。最后想想吧,
我的这场表演不是无所谓的,
也不是由落后的魔鬼
所策谋的。
这一点,我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你。
我原是靠近你的心,却又远离了它,
在恐惧中失落了美,在追问中感到恐惧。
我丧失了我的热情:又何必保持它
既然那剩余的必然要被掺杂?
我已失去了视力、嗅觉、听力、味觉和触觉:
又怎能用它们来和你更密切地接触?
就是这些,再加上成千的卑微的思虑
延长了它们寒冷呓语的利润,
并且在感官迟钝时,以刺激的佐料
来刺激皮层,使得花样翻新
在万镜丛中。蜘蛛将怎么办,
停止它的经营吗?象鼻虫呢,
可要打住?德•拜拉希、伏瑞斯卡、卡美太太,
都被卷到颤抖的大熊的轨道外
化为纤尘。迎风而飞的鸥,在贝尔岛的
风吼的海峡中,或奔上合恩角,
白羽毛散在雪地,海湾是一切,
而一个老人被贸易风所逐
来到瞌睡的角落。
呵,赁房的房客们,
旱季里一个枯竭头脑的思绪。
荒原
“因为我在古米亲眼看见西比尔吊在笼子里。孩子们问她:你要什么,西比尔?
她回答道:我要死。”
献给艾兹拉•庞德
更卓越的巧匠
一、死者的葬礼
四月最残忍,从死了的
土地滋生丁香,混杂着
回忆和欲望,让春雨
挑动着呆钝的根。
冬天保我们温暖,把大地
埋在忘怀的雪里,使干了的
球茎得一点点生命。
夏天来得意外,随着一阵骤雨
到了斯坦伯吉西;我们躲在廊下,
等太阳出来,便到郝夫加登
去喝咖啡,又闲谈了一点钟。
我不是俄国人,原籍立陶宛,是纯德国种。
我们小时侯,在大公家做客,
那是我表兄,他带我出去滑雪撬,
我害怕死了。他说,玛丽,玛丽,
抓紧了呵。于是我们冲下去。
在山中,你会感到舒畅。
我大半夜看书,冬天去到南方。
这是什么根在抓着,是什么树杈
从这片乱石里长出来?人子呵,
你说不出,也猜不着,因为你只知道
一堆破碎的形象,受着太阳拍击,
而枯树没有阴凉,蟋蟀不使人轻松,
干石头发不出流水的声音。只有
一片阴影在这红色的岩石下,
(来吧,请走进这红岩石下的阴影)
我要指给你一件事,它不同于
你早晨的影子,跟在你后面走
也不象你黄昏的影子,起来迎你,
我要指给你恐惧是在一撮尘土里。
风儿吹得清爽,
吹向我的家乡,
我的爱尔兰孩子,
如今你在何方?
“一年前你初次给了我风信子,
他们都叫我风信子女郎。”
——可是当我们从风信子花园走回,天晚了,
你的两臂抱满,你的头发是湿的,
我说不出话来,两眼看不见,我
不生也不死,什么也不知道,
看进光的中心,那一片沉寂。
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
索索斯垂丝夫人,著名的相命家,
患了重感冒,但仍然是
欧洲公认的最有智慧的女人,
她有一副鬼精灵的纸牌。这里,她说,
你的牌,淹死的腓尼基水手,
(那些明珠曾经是他的眼睛。看!)
这是美女贝拉磨娜,岩石的女人,
有多种遭遇的女人。
这是有三根杖的人,这是轮盘,
这是独眼商人,还有这张牌
是空白的,他拿来背在背上,
不许我看见。我找不到。
那绞死的人。小心死在水里。
我看见成群的人,在一个圈里转。
谢谢你。如果你看见伊奎通太太,
就说我亲自把星象图带过去:
这年头人得万事小心呵。
不真实的城,
在冬天早晨棕黄色的雾下,
一群人流过伦敦桥,呵,这么多
我没有想到死亡毁灭了这么多。
叹息,隔一会短短地嘘出来,
每个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的脚。
流上小山,流下威廉王大街,
直到圣玛丽•乌尔诺教堂,在那里
大钟正沉沉桥着九点的最后一响。
那儿我遇到一个熟人,喊住他道:
“史太森!你记得我们在麦来船上!
去年你种在你的花园里的尸首,
它发芽了吗?今年能开花吗?
还是突然霜冻搅乱了它的花床?
哦,千万把狗撵开,那是人类之友,
不然他会用爪子又把它掘出来!
你呀,伪善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
二、一局棋戏
她所坐的椅子,在大理石上
象王座闪闪发光;有一面镜子,
镜台镂刻着结葡萄的藤蔓,
金黄的小爱神偷偷向外窥探,
(还有一个把眼睛藏在翅膀下)
把七枝蜡的烛台的火焰
加倍反射到桌上;她的珠宝
从缎套倾泻出的灿烂光泽,
正好升起来和那反光相汇合。
在开盖的象牙瓶和五彩玻璃瓶里
暗藏着她那怪异的合成香料,
有油膏、敷粉或汁液——以违乱神智,
并把感官淹没在奇香中;不过
受到窗外的新鲜空气的搅动,
它们上升而把瘦长的烛火加宽,
又把烛烟投到雕漆的梁间,
使屋顶镶板的图案模糊了。
巨大的木器镶满了黄铜
闪着青绿和橘黄,有彩石围着,
在幽光里游着一只浮雕的海豚。
好象推窗看到的田园景色,
在古老的壁炉架上展示出
菲罗美的变形,是被昏王的粗暴
逼成的呵;可是那儿有夜莺的
神圣不可侵犯的歌声充满了荒漠,
她还在啼叫,世界如今还在追逐,
“唧格,唧格”叫给脏耳朵听。
还有时光的其它残骸断梗
在墙上留着;凝视的人像倾着身,
倾着身,使关闭的屋子默默无声。
脚步在楼梯上慢慢移动着。
在火光下,刷子下,她的头发
播散出斑斑的火星
闪亮为语言,以后又猛地沉寂。
“我今晚情绪不好。呵,很坏。陪着我。
跟我说话吧。怎么不说呢?说呵。
你在想什么?什么呀?我从不知你想着什么。想。”
我想我们是在耗子洞里,
死人在这里丢了骨头。
“那是什么声音?”
是门洞下的风。
“那又是什么声音?风在干什么?”
虚空,还是虚空。
“你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
也不记得?”
我记得
那些明珠曾经是他的眼睛。
“你是活是死?你的头脑里什么也没有?”
可是
呵呵呵呵那莎士比希亚小调——
这么文雅
这么聪明
“如今我做什么好?我做什么好?”
“我要这样冲出去,在大街上走,
披着头发,就这样。我们明天干什么?
我们究竟干什么?”
十点钟要热水。
若是下雨,四点钟要带篷的车。
我们将下一盘棋,
揉了难合的眼,等着叩门的一声。
丽尔的男人退伍的时候,我说——
我可是直截了当,我自己对她说的,
快走吧,到时候了
艾伯特要回来了,你得打扮一下。
他要问你他留下的那笔镶牙的钱
是怎么用的。他给时,我也在场。
把牙都拔掉吧,丽尔,换一副好的。
他说,看你那样子真叫人受不了。
连我也受不了,我说,你替艾伯特想想,
他当兵四年啦,他得找点乐趣,
如果你不给他,还有别人呢,我说。
呵,是吗,她说。差不多吧,我说。
那我知道该谢谁啦,她说,直看着我。
你不爱这种事也得顺着点,我说。
要是你不能,别人会来接你哩。
等艾伯特跑了,可别怪我没说到。
你也不害臊,我说,弄得这么老相。
(论年纪她才三十一岁)。
没有法子,她说,愁眉苦脸的,
是那药丸子打胎打的,她说。
(她已生了五个,小乔治几乎送了她的命。)
医生说就会好的,可是我大不如从前了。
你真是傻瓜,我说。
要是艾伯特不肯罢休,那怎么办,我说。
你不想生孩子又何必结婚?
对,那礼拜天艾伯特在家,做了熏火腿,
他们请我吃饭,要我乘热吃那鲜味——
晚安,比尔。晚安,娄。晚安,梅。晚安。
再见。晚安。晚安。
晚安,夫人们,晚安,亲爱的,晚安,晚安。
三、火的说教
河边缺少了似帐篷的遮盖,树叶最后的手指
没抓住什么而飘落到潮湿的岸上。风
掠过棕黄的大地,无声的。仙女都走了。
温柔的泰晤士,轻轻地流,等我唱完我的歌。
河上不再漂着空瓶子,裹夹肉面包的纸,
绸手绢,硬纸盒子,吸剩的香烟头,
或夏夜的其它见证。仙女都走了。
还有她们的朋友,公司大亨的公子哥们,
走了,也没有留下地址。
在莱芒湖边我坐下来哭泣……
温柔的泰晤士,轻轻地流吧,我不会大声,也说不多。
可是在我背后的冷风中,我听见
白骨在碰撞,得意的笑声从耳边传到耳边。
一只老鼠悄悄爬过了草丛把它湿粘的肚子拖过河岸,
而我坐在冬日黄昏的煤气厂后,
对着污滞的河水垂钓,
沉思着我的王兄在海上的遭难。
和在他以前我的父王的死亡。
在低湿的地上裸露着白尸体,
白骨抛弃在干燥低矮的小阁楼上,
被耗子的脚拨来拨去的,年复一年。
然而在我的背后我不时地听见
汽车和喇叭的声音,是它带来了
斯温尼在春天会见鲍特太太。
呵,月光在鲍特太太身上照耀
也在她女儿身上照耀
她们在苏打水里洗脚
哦,听童男女们的歌声,在教堂的圆顶下!
嘁喳嘁喳
唧格、唧格、唧格,
逼得这么粗暴。
特鲁
不真实的城
在冬日正午的棕黄色雾下
尤金尼迪先生,斯莫纳的商人
没有刮脸,口袋里塞着葡萄干
托运伦敦免费,见款即交的提单,
他讲着俗劣的法语邀请我
到加农街饭店去吃午餐
然后在大都会去度周末。
在紫色黄昏到来时,当眼睛和脊背
从写字台抬直起来,当人的机体
象出租汽车在悸动地等待,
我,提瑞西士,悸动在雌雄两种生命之间,
一个有着干瘪的女性乳房的老头,
尽管是瞎的,在这紫色的黄昏时刻
(它引动乡思,把水手从海上带回家)
却看见打字员下班回到家,洗了
早点的用具,生上炉火,摆出罐头食物。
窗外不牢靠地挂着
她晾干的内衣,染着夕阳的残辉,
沙发上(那是她夜间的床)摊着
长袜子,拖鞋,小背心,紧身胸衣。
我,有褶皱乳房的老人提瑞西士,
知道这一幕,并且预见了其余的——
我也在等待那盼望的客人。
他来了,那满脸酒刺的年青人,
小代理店的办事员,一种大胆的眼神,
自得的神气罩着这种下层人,
好象丝绒帽戴在勃莱弗暴发户的头上。
来的正是时机,他猜对了,
晚饭吃过,她厌腻而懒散,
他试着动手动脚上去温存,
虽然没受欢迎,也没有被责备。
兴奋而坚定,他立刻进攻,
探索的手没有遇到抗拒,
他的虚荣心也不需要反应,
冷漠对他就等于是欢迎。
(我,提瑞西士,早已忍受过了
在这沙发式床上演出的一切;
我在底比斯城墙下坐过的,
又曾在卑贱的死人群里走过。)
最后给了她恩赐的一吻,
摸索着走出去,楼梯上也没个灯亮……
她回头对镜照了一下,全没想到还有那个离去的情人;
心里模糊地闪过一个念头:
“那桩事总算完了;我很高兴。”
当美人儿做了失足的蠢事
而又在屋中来回踱着,孤独地,
她机械地用手理了理头发,
并拿一张唱片放上留声机。
“这音乐在水上从我的身边流过,”
流过河滨大街,直上维多利亚街。
哦,金融城,有时我能听见
在下泰晤士街的酒吧间旁,
一只四弦琴的悦耳的怨诉,
而酒吧间内渔贩子们正在歇午,
发出嘈杂的喧声,还有殉道堂:
在它那壁上是说不尽的
爱奥尼亚的皎洁与金色的辉煌。
油和沥青
洋溢在河上
随着浪起
游艇漂去
红帆
撑得宽宽的
顺风而下,在桅上摇摆。
游艇擦过
漂浮的大木
流过格林威治
流过大岛
喂呵啦啦 咧呀
哇啦啦 咧呀啦啦
伊丽莎白和莱斯特
划着浆
船尾好似
一只镀金的贝壳
红的和金黄的
活泼的水浪
泛到两岸
西南风
把钟声的清响
朝下流吹送
白的楼塔
“电车和覆满尘土的树,
海倍里给我生命。瑞曲蒙和克尤
把我毁掉。在瑞曲蒙我翘起腿
仰卧在小独木舟的船底。”
“我的脚在摩尔门,我的心
在我脚下。在那件事后
他哭了,发誓‘重新做人’。
我无话可说。这该怨什么?
“在马尔门的沙滩上。
我能联结起
虚空和虚空。
呵,脏手上的破碎指甲。
我们这些卑贱的人
无所期望。”
啦啦
于是我来到迦太基
烧呵烧呵烧呵烧呵
主呵,救我出来
主呵,救我
烧呵
四、水里的死亡
扶里巴斯,那腓尼基人,死了两星期,
他忘了海鸥的啼唤,深渊里的巨浪,
利润和损失。
海底的一股洋流
低语着啄他的骨头。就在一起一落时光
他经历了苍老和青春的阶段
而进入旋涡。
犹太或非犹太人呵,
你们转动轮盘和观望风向的,
想想他,也曾象你们一样漂亮而高大。
五、雷的说话
在汗湿的面孔被火把照亮后
在花园经过寒霜的死寂后
在岩石间的受难后
还有呐喊和哭号
监狱、宫殿和春雷
在远山的回音振荡以后
那一度活着的如今死了
我们曾活过而今却垂死
多少带一点耐心
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
有石而无水,只有砂石路
砂石路迂回在山岭中
山岭是石头的全没有水
要是有水我们会停下来啜饮
在岩石间怎能停下和思想
汗是干的,脚埋在沙子里
要是岩石间有水多么好
死山的嘴长着蛀牙,吐不出水来
人在这里不能站,不能躺,不能坐
这山间甚至没有安静
只有干打的雷而没有雨
这山间甚至没有闲适
只有怒得发紫的脸嘲笑和詈骂
从干裂的泥土房子的门口
如果有水
而没有岩石
如果有岩石
也有水
那水是
一条泉
山石间的清潭
要是只有水的声音
不是知了
和枯草的歌唱
而是水流石上的清响
还有画眉鸟隐在松林里作歌
淅沥淅沥沥沥沥
可是没有水
那总是在你身边走的第三者是谁?
我算数时,只有你我两个人
可是我沿着白色的路朝前看
总看见有另一个人在你的身旁
裹着棕色的斗篷蒙着头巾走着
我不知道那是男人还是女人
——但在你身旁走的人是谁?
那高空中响着什么声音
好似慈母悲伤的低诉
那一群蒙面人是谁
涌过莽莽的平原,跌进干裂的土地
四周只是平坦的地平线
那山中是什么城
破裂,修好,又在紫红的空中崩毁
倒下的楼阁呵
耶路撒冷、雅典、亚历山大、
维也纳、伦敦
呵,不真实的
一个女人拉直她的黑长的头发
就在那丝弦上弹出低诉的乐音
蝙蝠带着婴儿脸在紫光里
呼啸着,拍着翅膀
头朝下,爬一面烟熏的墙
钟楼倒挂在半空中
敲着回忆的钟,报告时刻
还有歌声发自空水槽和枯井。
在山上这个倾坍的洞里
在淡淡的月光下,在教堂附近的
起伏的墓上,草在歌唱
那是空的教堂,只是风的家。
它没有窗户,门在摇晃,
干骨头伤害不了任何人。
只有一只公鸡站在屋脊上
咯咯叽咯,咯咯叽咯
在电闪中叫。随着一阵湿风
带来了雨。
恒河干涸,疲萎的叶子
等待下雨,乌黑的云
在远方集结,在喜马万山上。
林莽蜷伏着,沉默地蜷伏着。
于是雷说话了
哒
哒塔:我们给予了什么?
我的朋友,血激荡着我的心
一刹那果决献身的勇气
是一辈子的谨慎都赎不回的
我们靠这,仅仅靠这而活着
可是我们的讣告从不提它
它也不在善意的蜘蛛覆盖的记忆里
或在尖下巴律师打开的密封下
在我们的空室中
哒亚德万:我听见钥匙
在门上转动一下,只转动了一下
我们想着钥匙,每人在囚室里,
想着钥匙,每人认定一间牢房
只在黄昏时,灵界的谣传
使失意的考瑞雷纳斯有一刻复苏
哒密阿塔:小船欢欣地响应
那熟于使帆和摇桨的手
海是平静的,你的心灵受到邀请
会欢快地响应,听命于
那节制的手
我坐在岸上
垂钓,背后是一片枯乾的荒野,
是否我至少把我的园地整理好?
伦敦桥崩塌了崩塌了崩塌了
于是他把自己隐入炼狱的火中
何时我能象燕子——呵燕子,燕子
阿基坦王子在塌毁的楼阁中
为了支撑我的荒墟,我捡起这些碎片
当然我要供给你。海若尼莫又疯了。
哒嗒。哒亚德万。哒密呵塔。
善蒂,善蒂,善蒂。
(1922)
查 良 铮 /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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